马四把听着心里乐开了花,连跑带颠来到广安门的大客店里,找到灰脸青年,告诉他宝石的去处,让他明天等着喜信儿。灰脸青年跑出去,买回来酱杂碎、羊头肉、牛蹄筋和四张白面烙饼,非留马四把吃饭,借着高兴劲儿他也没客气,吃了两张饼和不少的肉,剔着牙缝儿里的肉丝,出了客店的门。 马四把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个包袱,走到街上,雇了辆骡车,坐上车从宣武门进了内城,穿街过巷,走了多半个城,才到了地安门大街,下了车。他穿青布裤褂洒鞋,拎着紫花包袱,装作闲逛,拐弯进了豆腐池胡同,走了挺长的一段路,又顺着宝钞胡同往北,远远的看见,残阳照耀下,一座金碧辉煌的府第,座北朝南,临街有三座宫门,是帅府的正门,两旁还有东西边门,都有扛枪的卫士把守。他围着帅府的街墙绕了一圈,从西面的宝祥胡同出来往北,在西顺城街的一家不显眼的小客店里,要了个单间,倒头大睡,店里的伙计以为碰上了醉鬼,带上门,轻手轻脚地走了。
鼓楼的更鼓“咚,咚……”的打到四更天,马四把知道这会儿是人们睡的最熟,值夜更的打盹的时候,坐起来侧耳听听外边的动静,他摸着黑儿,解开包袱,换上一身紧身皂衣,装上龙澶石、熏香和龙爪抓等家伙,背插一把两尺多长的青钢短剑,闪身出了屋,双手攥往房椽头,含胸屏气,往上一翻,丈余高的瓦房,蹿上去象雪落在水面上一样,无声无息。 皓月当空,月光如洗,树影幢幢。年逾六十的马四把穿街过巷,蹿房越脊,钻进了帅府西面的一个窄狭的小胡同,不一会来到了后门。避开了打盹的兵丁,先往墙里扔了块“问路石”见没有动静,翻墙进了后花园,避在一峰假山后面,四下观瞧:月光下,剔透玲珑的假山、水塘、轩亭、曲柳和发着异香的花草都罩上了一层银白色,朦朦胧胧中有一座小楼突凸在山石花木丛里,据说,小楼是仿蒙古亲王帕勒塔府内的小红楼建造的,楼的方向隐隐传来鸽子受到骚动的“咕——”叫声,马四把猿行蛇匍隐没在花木丛中,躲过了两个巡夜的保镖,忽见楼上有个窗户透出橙色的光亮,他来到楼下,攀着栏杆,一个“倒桂紫金冠”上了楼,悄悄贴近窗户,听见里面传来香熟的呼噜声,用舌头舔破窗纸,见桌旁两个值更的士兵对着头,点着灯,伏案酣睡。马四把躲藏在暗处,点燃了熏香,一股刺鼻的异香飘散开来,他连忙将龙澶石扔进嘴里含住。以防自已被熏倒,把香桶进窗纸,隔了有一袋水烟的工夫,香烧完了,里面的呼噜声没啦。他伸进一只手去,摸了摸门里的铁环子,又缩了回来,从腰间拿出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绳,慢慢的将铁环子脱开,轻轻地推开门,穿堂过室,如入无人之境。 他穿过三重间,拐进一间侧室,隐隐约约看见门楣上有块匾,写着“聚珍阁”的字样,推门而入,借着透进窗来的月光,朦胧地看见:室内有一套花梨木的桌、凳、几、椅摆设着古玩玉器,壁上挂着书画条幅,他返身从桌边取来一个朱油木托把、六棱形纱罩的“手照子”,点燃里面的羊油蜡烛,仔细照看着架上的古玩,认出了几件明代陆子冈的竹雕和玛瑙“花插”,一个景泰年间御用的“双龙大碗”和高达两、三尺的鼎、尊,还有内廷造办处的象牙、玉石、珍珠等玩意儿,没有发现五彩宝石,他还不放心,在屋里的椅角旮旯,桌上柜下翻了一遍,还是没有影儿。
马四把扭头看看窗子,已经有点微微发青,远处,鼓楼的更楼又“咚咚……”响起来。没找到宝石,他心里有点起急,猛个丁的又想起了白七爷说的什么“缀云轩”,一跺脚,活了六十多岁也够本了,再撞撞“缀云轩”,干个半截子就丢下,那不是马四干的事儿!出了侧室,扭头看看睡死的士兵,吹灭了灯烛,轻舒猿臂,攀栏附柱,象只狸猫一样下到楼底的草地上,顺着小石径往前楼,忽见远远的有一个人影,打着个大圆牛角灯笼徐徐走来,他隐在山石后让过人,跟在后面穿过垂花门,来到了一个宽敞的院落。只见五间正房带前檐廊,两侧各附耳房一间,东西厢房各三间,前后出廊,周围拐角都有超手游廊和窝脚游廊连接,严密整齐;天井里种着盆栽的石榴、夹竹桃,散布着几峰剔透的太湖石,两、三株老藤开着香馥的嘟噜花;忽然,墙外传来许多脚步声,马四把心中一惊,抽出剑来,提在手中,跳进窝脚游廊的暗处仔细看,十几只大圆牛角灯笼聚在正房前,院落顿时如白天一样亮。隔了一会儿,正房的门不紧不慢的打开,钻出两个荷枪实弹士兵分立左右,接着,身体魁梧的大帅出现在青条石阶上,他戴着官帽,身穿天兰色开气的军装,掏出精致的鼻烟壶,在唇上抹了个“大蝴蝶”,响天震地得打了个大喷嚏“呵——欠”,站定,又迈着八字步走下石阶。一群小心翼翼的随丛,在后面簇拥着,穿过重花门,扭弯没影了。 马四把抹了一把脑门上沁出的冷汗,顺抄手游廊向西猫腰跑去,刚拐弯出垂花门和一个拿着灯笼的老兵撞了个满怀,灯落地上,“啊”地一声尖叫,跌坐在地上。马四把没容多想,一拳冲他太阳穴打去,老兵顿时昏了过去。远处又传来“嚓嚓”的脚步声,马四把顺手翻上了廊顶,蹿房越脊,夺路而走,走着走着,前面没路了,对面是一座巍峨的大殿,他又侧头南望,看见了三座宫门,这时,天色已微明,附近民宅里的雄鸡啼叫声隐隐传来。马四把往回走,越过两个屋脊,看见屋下是一条丈余宽的道路横在眼前,一辆车缓缓驶来。他赶紧伏在屋脊后面,盯着这辆车,车顶是弓背式的,罩着蓝呢,下围是红拖呢,两旁和后面都有窗户,朱红色的车轮,有个小兵打着灯笼,神情木呆地慢慢地走,一个正在道路上走的管家,赶紧跑到墙根给车让路。车驶过后,他才走上道路,管家问对面走过的小兵:“喂,我说,今儿个出门比往常晚点啊。”那个回答:“可不是,王德禄老小子没去伺候,大帅拍桌子瞪眼睛臭骂了我们一顿。得,回见您哪,我还得上‘缀云轩’放出狗来。”马四把伏在房上听的真着,隔着瓦垅盯紧他,看那个小兵拐进了两边的垂花门,就溜下房来,进了“缀云轩”。
“缀云轩”是大帅的会客厅,比刚才那个院落还精致,院内的主房也是前廊后厦的五间,柱子是油楠木色,梁栋是颜色艳丽、大红大绿的彩画,几棵西府海棠、紫荆、花椒、龙爪槐遮天蔽日,散布在天井中,五、六峰假山石缀在树林之间,恰到妙处。马四把跟在那个小兵后边,进了院子,躲在树干后边,看他进了厢房,拿了一把鸡毛掸子和一嘟噜铜钥匙,跨进门去。马四把从树后闪出,跨进门去一个“饿虎扑羊”上去,捏住穴位轻轻一点,这位没看清是谁就昏了过去;马四把从他身上摘下钥匙,打开门环顾着室内,全套的红木镶螺钿家具、名人书画,上面的横窗上雕嵌着玉石画,镌着的“湘灵古瑟”一首,博古架上陈列的古铜彝器、玉石珍玩发出暗淡的幽光,他用钥匙打开一个个檀木描金大漆的古箱,开到第七个箱子时,有两件东西发出细润的光,仔细一看正是那两块五彩宝石,已被除去上面的黄泥露出来本来面目,墨绿的纹更加鲜明,细腻的象要流出油。马四把真是喜若狂,顺手撕了块月白苏绣缎,把宝石包了几层,系在身上缠了几绕,抽出青钢剑提在手里,忽然门口的小兵抽动了一下,他赶过去举剑要刺,看到了那张清瘦的脸有点象死去的儿子,又住了手,猫腰溜到门口,闪出门缝,正要走向垂花门,不巧,厢房里跑出几条长毛小狗,见房里出来个生人,都“汪汪”地扑上来,一个过路的丫鬟在垂花门伸了一下头,尖叫起来:“不好啦 ——有刺客!”拼命地跑远了。
马四把见事不好,蹿上房越过两个屋脊,只见四周无数的灯笼、人影由远至近而来,不一会儿小巷、道路、庭院布满了手持刀枪的士兵,个个彪悍无比;他年轻时走过江湖,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,会过各个门派的高手,象今天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强悍兵丁的场面遇到的不多,再加上年纪大,手脚不如从前那样灵便,手中除了青钢剑没有长家伙,最担心的是别人认出面目,会祸及全家和韩掌柜。他低着头,不敢在房脊上露出,环顾左右寻找出路……脚声和呐喊声越越近,忽然,听见身后瓦响,还没回转,一般冷风直逼后背袭来,他就一势一滚闪过,银亮的刺刀“扑愣愣”擦着臂膀飞过,刺碎瓦片飞起无数小块,真险!飞起一脚将刚上房的士兵踢下去,又揭瓦朝两个刚刚在瓦拢上探出的脑袋砸去,只听房下“通、通、通”三声接着是渗人的惨叫,脚步声“咚咚”都朝房下奔来。马四把又飞身越过两个房脊,见兵丁很多无法逃脱,看看院落里的花丛,急中生智:用包紧身衣的紫花包袱,包了两片瓦奋力掷向花丛……底下的脚步声朝花丛方向去了,他才攀下房,进了个窄巷,迎面碰上圆鼻头,圆鼻头举刀就砍,马四把忙赶用剑架住,撕下面罩;圆鼻头一怔,叫出声来:“师伯!”他俩收住刀剑,闪进房边的一间闲房。
圆鼻头问:“师伯,宝石找到了吧?”马四把点点头。圆鼻头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过,刚要张嘴又收住话头,过了一会儿,听见脚步声远了才说:“师伯,府内到处是兵,您插翅难逃……我看,”他眼珠一转,接着说:“我到后灶房放把火,您趁着乱跑出去,从东门出去……”说着,跑了出去。果然,不到一会儿工夫,后灶房上空浓烟滚滚,脚步匆匆地响过一阵后,静寂得有些怕人。马四把绕过几个院落,穿过重重垂花门,只见府门紧闭,唯有东门开着一扇,有几个兵丁把守,他顾不得多想,挺剑捅倒两个,夺路而出,确断了拴在门口一匹菊花青马的僵绳,跃身上去,“得得”急促的马蹄声,在静寂的胡同里清脆地响着,转眼消失在胡同的尽头。 结尾 这段故事的结尾有点让人扫兴,北京的俗话叫作:“给人添恶心。”事情本身就是这么个结局,写故事的人要是写成十分美满,怕得罪了知道真情的人,挨一辈子骂!只好硬着头皮,把“恶心”原盘端给大家: 马四把快马如飞,一溜烟儿似地赶到广安门客店,灰脸青年正有滋有味地吃着油炸果子和马蹄烧饼,见土猴儿似的马四把进来,捧着宝石。他磕了三个响头,热泪盈眶,感激救命之恩。马四把顾不得多说,上马,出城门往西,到潭柘寺找好友水清法师那儿避避风头。过了十余天,风声不紧了,他在一个晚上,到翠荣斋敲开了韩掌柜的门,谈妥了十两金子的价儿,一手交钱一交手货。他们坐着骡车来到了广安门客店。店里灯火辉煌,马四把直闯进灰脸青年的客房,推开门一看:灰脸青年崭新的袍褂,油头粉面,面目焕然一新,正和一堆人坐在桌前,“哗哗”地推着牌,桌上堆着白花花的银子。他气得眼前直冒金星……店主也在场,冲马四把拱手说:“两位,想押两局?”一看,马四把脸气得发白,胡子直颤,在场的看事儿不好,一哄而起,抢起各自的钱都溜出去。 那个灰脸青年坐在椅子上,脸上青一阵、白一阵的,张口结吞说不出话来,马四把给韩掌柜让了坐又让伙计端上茶,韩掌柜炯炯的双眼里看出屋中的事儿来,对马四把说:“四爷,是不是看看货?”马四把纳住气,叫灰脸拿出宝石来看看货色的真伪。灰脸坐着不动,面色铁青:“四爷,宝石……宝石,让我抛出去啦。……没和您老人家商量。”
马四把看看桌上的牌,心里火窜得老高,问:“卖了多少钱?”“五百块。”“钱呢?”“这些天又都输啦……我想捞回本来就回福建。”马四把听罢双拳往胸口上一擂,猛得一咳,一口猩红的鲜血流在手掌上。从那以后,牛街的大影壁底下再也见过他的身影。据说是病死在炕上,临死前还唠叨着,自个儿老了老了办错了事儿,认错了人。也有另一种说法,说他在炕上病了三个月,仗着体格棒,扛过来啦,又闯荡江湖到少林寺、武当山会朋访友,浪迹天涯。 至于惹出这段故事的五彩宝石,有人说,是店主卖了大价钱发了财,宝石让外国人弄到外洋去啦;也有人说,宝石几经辗转,又到了白德明手里,他请人雕成一对翡翠西瓜。大帅生日的时候,献给了他;他视若珍宝,爱不释手,成了最喜欢的玉器。大帅死后,那对翡翠西瓜随葬,当作枕头枕在头下,到了后来,让盗墓的用炸药崩开了墓,盗走大批的珍宝,翡翠西瓜也给盗走了。以后,据有人说,四十年代在北京琉璃厂的古玩摊上只看到过一个,还是残的啦。 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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