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脸青年正要磕头下跪……忽然外面一阵嘈杂,碗落地、桌凳相撞声响起。他们正要出去看看,伙计拉着掌柜躲进这里来,茶馆的掌柜是牛街有名的老实人,跟马四把是老交情,也知道马四把身上有功夫,进门跪在地上,说:“四爷,您得救救我这茶馆,全家老小都指着它吃饭呢。在这儿打架,我招谁惹谁啦,砸我的家伙。”外面,又响起了桌椅板凳的乱撞和人们往外跑的脚步声。 马四把一撩帘儿,走出来。茶客们都跑到门外,胆大又好热闹的伸头探脑地往里瞧着,屋里的桌上是歪着的碗和敞着盖儿的茶壶,瓜子皮、花生皮堆在地上,窗外的几个圆笼里面的黄鸟、画眉、百灵惊得上下乱扑腾,会摔跤的麻五爷,脸有个鲜红的巴掌印儿,缩在屋角里举起一个凳子;屋中间,两个喝得醉熏熏的高大汉子,瞪着血红的眼睛,叉着腰,逼视着屋角里的人……忽然,板凳冲他俩飞来,马四把健步上前,单手接住,平放在地上,马四把按江湖上的规距拱手施礼,道:“两位朋友慢来,请问尊姓大名。”
那个圆鼻头的汉子说:“我……我俩在大帅府供事,他是涞水县的王山水,我是冀县的李崇义。听说牛街有高人,回民习武成风,特来领教,没想到净是些那样的松货,哈哈……”扭身指着屋角的麻五爷。麻五爷看见马四把从屋里撩帘出来顿时腰板拔得倍儿直,跳起来,拍着桌子:“你骂人,我零吃了你;那什么,给我回家拿菜刀,今个跟丫挺养的豁了!”又低着头,推开旁人的手往外冲,嘟嘟哝哝地骂着:“敢打爷爷,操他祖宗的!” 马四把看着两个汉子的狂劲,问起了镖行的话来:“两位朋友,出门在外吃的是谁家的饭?”两人微微一征,答到:“吃朋友的饭。”“穿谁家的衣?”“穿朋友的衣。”“走谁家的路?”“走朋友的路。”那个圆鼻头走到马四把跟前:“老头,这……这么说,你也在镖行混事。不知道宝号何方,镖主是谁?”马四把捋着银白的长髯,微微一笑:“闲云散鹤,无涯无际,四海为家。如今老朽不中用了,在家卖豆腐脑。”那圆鼻头见马四把不道姓名,又在家做小买卖,料定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无名之辈,最多走过几次镖,不是同行,撇嘴一乐:“老头,看在你的面子上,事算完了。告诉你们牛街的人,走到了爷府门口,叫我们声‘师爷’管他碗粥喝,哈哈……”回过头来对胖脸的汉子说:“水哥,咱们该回去啦,要不,常管家又抛下咱们回府了。”说着,抬脚迈步要出门。 圆鼻头出言太狂,又伤了众。麻五爷和许多人都气得脸上发紫,青筋在脑门上涨,都争着窜上前堵着门口要决个雌雄,门外的的茶客也不服这口气,捋胳膊挽袖子,喊着:“揍他王八蛋!”“他妈的,真狂!”“打——”马四把的脸色平静,环眼里放出光,一步跨前,拍拍圆鼻头的肩膀:“朋友,这么走啦,砸了茶馆这么多东西,也得赔俩家伙钱啊。” 两个汉子看看堵在门口的人,个个怒目圆睁,脸膛透紫,横在门边,料定今天不好出这茶馆门。两人一对眼神儿,酒劲醒了不少,竖掌握拳,要破门而出……听见马四把这么一说,嘴边挂着冷笑,慢吞吞走回桌前。圆鼻头冲胖脸一努嘴:“我说水哥,给他个钱儿。”胖脸抖抖腮帮子上的肉,从油乎乎的大襟里,摸出一枚油亮的铜子,扔在桌角上,铜子在桌面上翻了两翻。圆鼻头用食指点住,猛地挥起掌往下一劈。听“咔吧”一声,铜子儿断成两半落在砖地上铮铮有声,他俯身捡起在的手里颠了几下,扔到马四把跟前说:“老头,回去给孙子买糖吃去吧。”门口看热闹的人和堵在门里的人都泄了劲儿,不声不响,悄悄闪出一个人多宽的道儿来……马四把看都没看两个人骄横得意的脸,用鞋尖在刚刚落稳的半块铜子儿上的一掂,众人低头看,那半块铜钱顿时裂成许多米粒大小的碎块。两个汉子的脸青一阵、白一阵、红一阵、粉一阵得象个心里美水萝卜。圆鼻头硬着头皮一步跨前:“我说老头儿,我哥的掌力你敢比试吗?” 马四把从他们刚才劈铜钱用的蛮劲来看,知道他们的内功不深,只会一些花拳绣腿,武林有句行话:“练武不练功,到老一场空。”他恐怕自已一发内功,伤了俩人的气脉,坏了终身的饭碗,上前抱拳说:“老朽年迈,骨软筋酥,不能奉陪,这位朋友一定赐教,我家里有个爱孙;如赢了他,老朽愿三拜九叩奉二位为师。”说着,转身对一个伙计说:“你到我家,把二蛋子叫来。”伙计答应着,飞身跑出去。马四把挪开了几张桌子,腾出了一块空地,又搬了一个板凳放在正中,众人都眨巴着眼,屏住气,瞧着马四把。一会儿,飞跑进来一个十五、六岁的半大小子,虎头虎脑的细眼睛,厚嘴唇,穿件白粗布小褂,青布免裆裤,扎着黑腿带子,虎头洒鞋,一条兰腰带系在腰里扎成扇面,胸脯、虎头、胳膊绷着鼓鼓的疙瘩,象是要爆开的开花馒头。他看见屋里这么多眼睛瞧他,有点怯生,急急霍霍地给马四把跪下行个大礼,脆生生地叫了声:“爷爷。”
又依次熟识的叔叔、大爷们拱手行礼,然后规规距距地站在一旁。 马四把冲着圆鼻头说:“朋友,我这孙子也练了四、五年的玩艺儿。那位朋友要是把他从板凳上拉下来,老朽甘下风。”胖扁脸凑上来盯住马四把的眼睛说:“老头儿,你说话算话,别打马虎眼!”马四把指指周围的人:“决不食言,有众位高邻作证。”外面的人“哗”地拥进屋围成个大圆圈儿,喊喊喳喳唠叨个不停,都替马四把的孙子担着心。那个半大小子一垫步,飞身跳在凳子上,盘膝坐稳,微合双目,敛腹屏气,象法源寺大雄宝殿里打坐的小和尚。胖扁脸见他上了凳子,暗暗高兴,一个奶毛没干净的小孩是来送上门让我露脸,那老头儿也许不知道我的力气,当初,庙里几百斤的石香炉都不费力气提起,大帅都拍着巴掌叫好,这个小孩碰上我该着倒霉。 胖扁脸甩掉袍褂,露出一身短打和黑糊糊的胸毛,腆起胸脯,拔直腰板,马步在椅前站稳,抖抖双臂,蒲扇似的大手捏住半大小子的“虎头”,狠命往半空一抽,纹丝不动;他又憋了口气,手指抠进肉里,双膀一较力,使足提香炉的力气,猛地往起一提又一拽,那半大小子象生了根一样,铜浇铁铸在椅子上!他光秃油亮的脑门上,汗珠“涮”地一下掉下来,知道这孩子的内功不浅,自已久闯江湖,凭的是一身蛮劲赢人。屋里的人们刚才还静得鸦雀无声。这会儿都哄笑起来,有的还喊:“哎,自个儿回去喝绿豆粥,败败火!”“呕,别在这儿‘现眼’啦!”胖扁脸激得又气又恼又羞,拿眼角瞥瞥四周的人,偷偷捏起“鹅头拳”,忽然一个“双风贯耳”直奔半大小子的两个太阳穴击来……,马四把看见胖扁脸捏起拳知道不好,说时迟,那时快,侧步上前,双臂浑然一抖,架在孙子的额头上,叫了声“开!”胖扁脸拳到时,象碰在铁柱子上,用劲又猛收不住,被弹到人圈边儿上,摔了个屁股墩儿,坐在看热闹人的鞋面。 人们不约而同地“轰”得一声笑起来,象开了热锅,麻五爷也不顾年迈的辈份,孩子似地一屁股坐在八仙桌上,双脚很响地跺着凳面,扯着嗓子喊了声:“好——!”那圆鼻子头见胖扁脸摔倒,忙跑过搀扶起来,在人们的哄笑声里鼻头羞得满脸通红,拉住还有些忿忿不服的胖扁脸,抱拳行礼,说:“老英雄,我们栽在牛街啦。愿您留下尊姓大名,日后再请教。”
马四把抱拳还礼:“暗手伤人,武林所耻。要问我的名姓……?武林的朋友给我起个外号,叫‘神手马’。”两人一听,忙重穿衣整袖,退三步规规距距上前来,又膝跪在地上“梆梆梆”三个响头,磕得脑门上沾着一块青泥,连声说:“我们有眼不识泰山,还望师伯多多海涵……”马四把细一盘问,原来他们是河北涞水县结拜兄弟李克启的徒弟,又以师长的身份训了他们几句,让进了单间重新沏上茶。茶客们看着他们进了屋,又吆五喝六地回到茶桌,喝茶、嗑瓜子、剥花生,聊大天,哼昆曲,听鸟叫,茶馆里又重新热闹起来,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。 马四把、李旺和那个灰脸青年坐在右首,圆鼻头、胖扁脸一个坐在左首,一个中间打横,慢慢地喝着茶。马四把问他俩从东城到南城干什么来了。圆鼻头说他们和管家常爷到牛街麻刀胡同白大老爷家取什么宝石,这东西值千把大洋,大帅让他们五个护院的跟来了,管家进了白宅后,他俩跟门房闲聊了会儿,听说广和居的潘鱼有名,就溜溜达达到了北半截胡同,要了七、八个菜,两斤酒,喝了个肚儿圆;心里火烧火燎的,到德顺茶馆要壶茶解解酒,为了临窗的一张桌子跟麻五爷打了起来,不少人“拉便宜手”他们就飞起来茶壶来。 马四把一听,拉起李旺就往外跑。来到麻刀胡同白宅门口,院门紧闭,大帅府的骡车早不见踪影,只有两匹滚圆的蒙古马拴在铁环上不耐烦地踏着蹄儿。圆鼻头他俩也喘吁吁地跑来,敲开白宅的大门,门房对他俩说:“常爷事儿急,和他们先回府了,让我带话儿告诉两位,赶紧回去。哎哟,说话的时候,常爷的脸蛋子,耷拉得快到脚面啦,气儿大了!怎么,二位不进来再喝碗茶啦?”俩人一听丧魂落魄,知道回去又得挨一顿臭骂,滚鞍蹿上马,急奔而去。 马四把这才知道宝石原是白家盗去的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家资万贯,斯斯文文的白大老爷,也是个贼!宝石卖个万把块白花花的大洋,给了帅府,谁敢跟大帅找别扭去呢,这招儿真毒。他看看灰脸青年那张绝望的脸,暗暗下决心,要找回五彩宝石,哪怕豁出自已的老命,他马四,不能看着老实人受屈。在一边哈哈笑,主意打定了,他又琢磨起大帅府来,一层套一层的院子那么多、那么大,找两块西瓜蛋子似的宝石藏身之处,哎,这才叫是人们说的,大海里捞针……。 猛个丁的,他想起一个人来。 大帅府里 马四把想起在下斜街鸽子市摆摊的白七爷来。他两家是老八辈的交情。墙靠墙地住在一起,两人的父亲好摔跤,从小就在沙炕里、空场上滚得满身是泥;后来,到了他们这辈儿,马四把的妹妹嫁给了白七爷,白七爷的外甥女嫁给马四把的三哥,亲上套亲戚都乱了辈份。马四把佩服白七爷的精明劲儿,七爷对花鸟虫鱼都在行,对鸽子最精,在北京的各处鸽子市,一打听“鸽子白家”都挑大拇哥,连王府、贝勒府、大宅门都短不了求他讨换名品。 北京的这些宅门里,最喜欢玩的要数大帅府,家里的庭院中,跑着稀有的叭儿狗、狸猫儿窜来窜去;大帅会客的缀云轩,从院子西廊子到天棚底下,挂满了百灵、画眉、黄鸟、八哥的笼子、架子,整天鸟儿叫个不停;花园的半空中,飘上飘下有几百只鸽子的鸽群,其中不少是京城独有的名色,花重金买来的。每年秋天,大帅驱车,前呼后拥,后边跟着一溜儿挑园笼的,笼里装着许多精致的蟋蟀罐,到各个大宅门、压千金赌斗输赢;花鸟虫鱼都有专门的把式伺候。府里的二管家经常去鸽子市替主人讨唤鸽子,一来二去的跟爱交际的白七爷成了莫逆的朋友,有了什么稀有的鸽子,七爷先送到帅府去,不用说,他和二管家的蒙大帅俩钱儿,比方说,鸽子是花二十块买来的,拿到大帅跟前,先夸个够,告诉是八十,等支出钱来,管家落三十,白七爷嫌三十,有这样“罗罗纲”的事,七爷进帅府跟踏平地一样。 马四把出牛街往北,过了有名的下斜街花市,在五颜六色的花中穿过,嗅着香气来到了长椿寺墙外,寺里的僧人喜欢养鸽子,大殿的瓦顶和墙根之间,经常栖息着许多灰的、白的、紫的、花的鸽子,寺院主持海清大师饲养着一对京城少见通体杏黄色的鸽子,是难得的珍品,偶尔随鸽群飞翔在天空,平时栖在老僧禅房的顶上,喂的是南方的紫米和河北产的赤豆,极少喂杂食。
白七爷的摊儿在寺院旁的胡同里,有两棵一抱多粗的古槐,枝繁叶茂,郁郁葱葱,下面挤满了小吃摊:白嫩的老豆腐,撒着深绿的韭菜和红汪汪的辣椒油,透着香气;金黄的烤白薯象一兜儿要流出的蜜,惹人往下咽唾味……还有个卖烧羊肉的独轮车,挂着墨绿底溜金阿拉伯文的“经咒”,案子上是油亮枣红色的肉块,从老远就能闻见肉的香味。再往里走,碧绿的树叶下满是布棚,挂着园的、方的、大的、小的、扁的、长的各式各样的鸽笼,戴红缨疙瘩帽、草帽、梳油亮大瓣子的脑袋在笼子的空隙间晃动、摩肩接踵,吵吵嚷嚷,鸽子“咕咕”的求偶声,鸟儿“嘤嘤”的嬉鸣,人“嗡嗡”的闲聊,讨价儿的话语,嘈嘈杂杂的比一锅煮开了的红小豆粥还热闹。 马四把顺着人缝儿挤到摊前,看见白七爷正在和一个穿双团花褂吉祥长袍的少爷张罗着一对“铁背”,没打扰。闲下心来抬头瞧瞧挂着鸽子,在大竹鸽笼里挤成一团的点子、玉翅、凤头白、两头乌、小灰、皂儿、紫酱雪花、银尾子、四瑰玉、喜鹊花、跟头花、脖子、道士帽、倒插儿等普通鸽子;精雕细刻的小竹笼挂成一串,鸽子有成对的,也是单只的,叫得出名字的有短嘴、白乌牛、铁牛、青毛、鹤秀、麒麟、云盘、兰盘、鹦嘴、白鹦嘴点子、紫乌、紫点子、紫玉翅、乌头、铁翅、玉环等名色,另有一些连久居北京的马四把也叫不出名字;案子上摆满了精巧的鸽哨,个个玲珑剔透,油光发亮,有价格昂贵的明代的古哨,镶金嵌玉、雕花刻卉,也有市井小贩制作的低档货。品种多样,式样齐全,有三联、五联、十三星、十一眼、截口、众星拱月等,他顺手拿起一个三联放在嘴边吹了吹,发出了悦耳的鸣音,不闷不劈,是好货色。这一吹,惊动了白七爷,他抬头看见马四把:“哟,老四?!怎么溜达到这么啦……”赶紧走了过来。马四把贴在他耳根儿悄声说:“误会您的买卖,回去跟您商量点儿事。”白七爷看老四的神情庄重,话音儿都有点发颤,拿掸子抽了两下长袍和鞋面,扭头冲看摊儿的两个儿子说:“五儿、小八儿,我跟你四舅回去办事,要是擦黑儿还赶不回来,你们就收摊。照直回去,别满世界瞎逛。”
叮嘱个够,又整整孩子的衣裳,才一步三回头地转出摊子,又跟随旁边摊上的叔叔大爷们托付好了,才跟马四把回去。 回到马四把的两间小屋,四奶奶赶紧给沏上茶,老哥俩盘腿坐在里屋的炕上,守着炕桌喝了几碗酽茶,马四把从开斋节豆腐摊卖宝说起,直到今天宝石落进大帅府,详详细细说了个透亮。白七爷皱着眉头听着,不时“啧啧”几声;随着话音的长短顿挫,音节的快慢,“啧啧”声表示出不同程度的惊诧、佩服、惋惜。马四把说完了经过,看看白七爷说:“七爷,我这件事得求您……”白七爷的脸上露出了难色:“老四,这事靠打群架怕不行,我认识的天桥‘西霸天’他们也不敢跟大帅作对,是不是?”马四把知道七爷听差了,以为象别人那样求他叫人打群架,忙说:“七爷,不是打群架,要说揍,我马四不在乎他们。我想求您跑趟大帅府,跟二管家打听一下宝石的去处,再想主意。”“哈哈……”白七爷焉乎乎地笑起来,拍拍干瘦的胸脯:“告诉您说,甭打听,帅府这本帐都在我脑子呢,府里的前前后后,里里外外,闭着眼都找得着;你顺着宝祥胡同进后花园的小门,远远的有座二层小楼叫聚珍阁,粉墙绿琉璃瓦顶儿,宝贝都放在那儿,二管家亲口说的。那什么,缀云轩里也有不少好东西,不在聚珍阁,准在缀云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