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是出自清初年间的探花之手,地道的隶书,蚕头燕尾,十分讲究。许多逛南城寺庙的文人墨客,经常在匾下摆头晃脑,玩味一番,才慢慢地踱进屋来,要壶茉莉或玉兰香片,咂着想着,脸上露出一丝怀古感伤的模样。 这儿的家伙摆设,也是许多街头小茶馆比不了的:硬木大漆的八仙桌油紫锃亮,古蓝绸罩面、雕花刻兽的杌凳干干净净,全套的景德镇薄胎金边细瓷的茶壶茶碗。茶客进门来,掌柜的长袍马褂整整齐齐,伙计点头哈腰引到座上,用鸡毛掸子扫扫凳面,要干果的桌面摆两个碟:五香瓜子、炒花生;接着,伙计低声屏气,客客气气地问:“老几位,来壶……?”看着茶客的脸色和眼神儿,老茶客的撩撩袍襟,头也不回,剥着花生皮,毫不犹豫地说:“茉莉。”或“玉兰。”新茶客初来乍到,有时会迟疑一下,伙计会联珠炮似地介绍:“这儿的货都是从‘正兴德’进的,有熏过三窨的茉莉花茶,还有龙井、毛尖、旗枪、雨前……”等茶客捏起一个瓜子扔进嘴里,“啪”磕开,皮吐在桌面上,说:“来壶茉莉。”伙计麻利地说声:“好啦。”转身高声喊唱着:“茉莉一壶,三位——”,一会儿,有个干净利落的小伙计,搭着紫花粗布汗巾在肩上,拎着个锃光瓦亮的大铜壶,看着师兄摆好的茶壶茶碗,挨着个热开水再烫一遍,打开一包茶叶倒进壶里,离开足有两尺远,“哗哗 ”眼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柱窜进壶口,香气陡然四溢,再看看地面、桌面连个水珠都没溅上。邻桌和远座哼起韵味十足的京剧,屋檐下鸟儿婉啭啼鸣,高声的爽笑,嗡嗡的细语,灶上“哗哗”的水响,伴着街面上木轴水车“吱吱”地驶过,清脆的驴蹄踏在石板路的音儿,茶客们的纷扰和烦恼都融进了这令人安逸松懈的声音里。 茶馆的房檐下搭着儿张白洋淀苇杆编的帘,杉杆挑着,成了个遮阳棚,有几间屋子大;绑着一溜儿竹竿,挂着大大小小的鸟笼,棚的一个角,有间没前脸儿的房,盘着儿眼大灶,喷着银亮的火苗儿,十几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大铜壶“哗哗”地响着,壶嘴和盖边儿往外顶着白气,几个小伙计有的往大缸里倒水,有的灌空壶,有的捅着火,有的往屋里拎着开壶,躲闪着进出的人们,点头哈腰,陪着笑脸。 从早饭后到晚饭前,是北京人蹲茶馆的时候,北京的茶馆是市民的信息中心和交易场所,谈买卖、商量事儿、说媒拉纤、朋友聚会、聊大天、下棋、打群架往一块儿说合等等,具有多种功能。北京人好闲着泡茶馆,喜欢提笼架鸟瞎逛的要数在旗的人,即使是早晨喝的老米稀粥,也要邀朋聚友地蹲大茶馆,要的是这个谱儿!牛街的回民们爱喝茶,老辈儿留下来的习惯,早晨起来有没有窝头棒子面粥吃不要紧,得先空着肚儿喝壶茶,喝完了再说干活和别的什么。他们不讲究蹲茶馆,在自家的八仙桌或炕桌上,院门的台阶或树荫儿底下,酽酽地沏上壶发红黑的“高碎”,家里有钱卖好茶叶的,沏上深黄而清亮的茉莉花茶,用中溜个的磁壶、碗或紫砂的宜兴壶,坐在太师椅或板凳上,自酌自饮喝闷茶。
牛街人要是进茶馆,准是朋友相约或约别人商量事儿,不然,不会蹲在木板凳上闲着磨钟点儿。 那个卖宝石的灰脸青年,不到正午就来到德顺茶馆,身后还跟随着满脸横肉的店主和几个债主,他们怕他跑了,一齐跟着当面要钱。伙计隔着敞开的窗户看见,忙迎到门口,伸手挑起竹门帘往里让:“老几位,往里面请。”店主是个久跑江湖的,说:“伙计,给我个清静地方。”“有,有。”伙计赶紧引到一个靠屋角的单间,里面不大,勉强放着一张桌子和几个板凳。这儿原是灶房,掌柜的见有许多谈买卖的找清静地方,就腾出了。店主见屋里地方小,叫跟来的人坐在外面,自已和那个青年坐在里面。小伙计沏完茶下要走,店主叫住他,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,说:“小子,到王七把的铺子叫二斤羊肉包子,剩下的钱归你。”小伙计低头数数钱,只多出一个小子儿,还是照样儿滋出笑纹:“谢谢您哪赏!”跑出去。在一旁陪笑的大伙计冲店主鞠了个躬:“得,谢您啦。我们的买卖都靠您照应。”店主没应声,摆摆手,又低声说:“伙计,打鼓的李旺来啦,悄没声儿领到这儿来。”指指灰脸青年说:“这位爷他有话说,你可千万……”大伙计手拦住话头:“得,您别说啦,您来到这儿放心,都交我了,绝误不了。”退身撩帘出去,应酬别的客人。
店主和那些人吃着五香瓜子和炒花生,又吃了羊肉包子,茶都喝白啦,还没见李旺来。他们祖宗、奶奶地胡骂一遍。正骂着,帘一撩,李旺和马四把一前一后走了进来,李旺挨着个请过安,又油嘴滑舌地套近乎,把腋下夹着的蓝布小包放在桌上,拿起半碗剩茶抑脖喝了个干净。店主拿眼睛打量着李旺,见他那个样儿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,又见蓝布小包鼓囊囊的,算计着多唬他俩钱儿,不耐烦地站起来,说:“告诉你李旺,别绕弯儿,明打明的,一百五十块,少一个子儿今儿个别出茶馆门,我陪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!”李旺和那人对了对眼光,眨眨耷拉着的眼皮,笑着说:“嘿嘿,这位爷,我知道您逗着玩呢,昨儿个跟那个少爷说好的一百,一点也少不了。”说着解开蓝布包要拿钱。 店主变了脸,涨得紫红,气哼哼地站起来,说:“好小子,李旺!你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,两块玉石你才给一百,你说说,这里的嫌头有多少?!哼,少说也得二百块。还是那个话,一百五十白花花的大洋放在桌上,走人;要不,我翻脸不认人——”说着,“啪”的声壶、碗都扔在地上,摔个粉碎,随着壶碗碎声,挤进来五、六个高矮不等的汉子,堵住门口,死盯着李旺和马四把。李旺腿一软,吓得跪在地上:“哎哟,爸爸,爸爸们,这是干什么?东西卖不由您,别这样,我一家老小指着我吃饭呢。”店主梗着脖子,满脸怒气瞧着李旺。“别揣着明白装糊涂,说!给不给吧。”李旺急茬白脸地说:“您不能逼死我,睛天白日的明抢……”店主狞笑着说:“嘿嘿,逼死你?你死了象死个臭虫,别他妈装洋蒜啦,快点!”伸手夺过桌上的蓝包。
马四把进屋后一直冷眼旁观。这会儿,他走上前按往店主要拿包的手,拿出了吓唬混混儿的方法,歪着嘴角说:“小子,诈到这儿来啦瞎了你眼!没问问我是干什么的就伸手拿钱!”抬手拿起一个茶碗,用力一捏,茶碗碎成几块。那个店主和身后的人见这阵势,当时都成了软柿子,吓得不敢动弹。马四把头一歪,指着那个灰脸青年说:“他欠多少钱,你们跟我要,我住在‘骆驼锅房’,白刀子、红刀子都陪着你们玩,怎么样?”店主一看,冲后面的人飞了个眼伸儿,好汉不吃眼前亏,连声说:“老爷子,多有得罪,多有得罪。”三转两转溜出了门。 那个灰脸青年,冲马四把连连叩头:“您可救了我啦!”马四把忙扶起他,说了那两块宝石的事儿,那个青年听了惊讶得瞪眼睛,没到想宝石有这么深的来历。马四把说:“孩子,我让李旺把金元宝还给韩掌柜;再托朋友们打听打听宝石的下落,找到了你带回老家,跟父母也有个交待,不算枉跑北京一趟;要是找不着,我舍着老脸,挨门挨户地要‘乜贴’,也给你凑个回家的盘缠。”这个他乡游子进京来,从没受过这样的厚爱,“呜呜”地哭出声来,抽泣着说:“大爷。您就是我的再生你父母,您老人家要是不嫌,收我这个儿子吧。”马四把的泪花也直在眼眶里转,说:“我马四的造化大、又收了南边的儿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