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狄德罗说:人类生活越是精雅,文明就越缺少诗意。
21世纪就是一个精雅得,缺少诗意、毫无美感的时代。
春天,早已不是“照在绿波中”,那满满一园的“深浅色”。而是被现代园艺艺术,或囚在小小的花盆,或囿进矮矮的榆丛。在城市的空空隙隙,填塞上它苦心孤诣的杰作,一个个僵硬、羸瘦的“春天”。愈来愈逼仄的单单是人们的视阈吗?
就在这样一个诗意苍白、美感疲乏的春天。
当我意识到,我头顶的骄阳,鹰瞰过唐蕃古道——“青海之路”国际贸易的繁盛;意识到,工业文明的市嚣下,消匿了1600年的丝绸之路脉动在潺潺,我的内心砉而一阵悸然——樊笼里困钝了的眼,能否追逐上一个渐行渐漶的背影?亘了几百万年的季风,能否为我吹送来一缕历史的回音?
但我谙知,任何一个将目光投向丝绸之路的人,哪怕仅是想寻幽览胜,都会窥瞥到丝绸之路唇角泛起的轻蔑,更遑论钩沉历史了。因为丝绸之路太过浩繁,太过邈远,太过庞杂。不经意间,你就会同某个土遁的王朝撞个满怀,或俯拾到某段陨落的古文明,或踩踏到某位名士的屐痕。即便是达观到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苏轼,如若误闯进丝绸之路的历史丛林,都不得不感喟:“渺沧海之一粟,寄蜉蝣于一生”。
面对层峦迭嶂的丝绸之路,我犹豫再三……
夏虫可否语一次冰?……
“叮咚……叮咚”……
一串冗长的驼铃,从公元前139年起,一路轻曳,曳过汉唐元明清冷泠的明月,曳过高昌、楼兰、龟兹、吐蕃、西夏王朝坍弛的颓影,最后曳进21世纪高清晰的镜头。
2006年,《新丝绸之路》摄制组“八千里路云和月[4]”,“重走了丝绸之路”——几辆越野车,穿越茫茫的沙海,碾过城市的曦晖。向着伫立在时空另端的,一个模糊的轮廓,一个匪夷的背影,“从长安到喀什”,一路遥追。
《新丝绸之路》摒弃了以往“波澜壮阔”“史诗性”的“全景展示”。越出时间与空间的藩篱,撷拾了10块不同历史时期、不同文明背景,却同样“灿烂辉煌”的历史碎片。
——“罗布泊深处神秘的墓葬群,保存完好的四千年的女性干尸,全世界仅存的唯一一颗释迦牟尼的真骨舍利,草原道上的黄金面具,青海道上的珍贵丝绸,和田玉的险峻源头,尘封百年的黑水城文书,流失在海外的壁画残片,西域高僧的传奇一生[5]”……辽阔的戈壁将生命的本质,镂刻得突兀且怵目;荒废的古城将时光,凝固在了一剪夕阳;幽冥的石窟背对着“万圣朝佛”的喧嚷,去遵从佛的智慧——永世的岑寂。
“沿着骆驼的足迹,最终找到的可能是骆驼的尸骨。扫去遗迹上覆盖的沙土,最终看到的可能是曾经鲜活的生命”:萨珊波斯的银币、拜占庭(东罗马帝国)的金币;中亚、西亚花纹和波斯萨珊王朝图案的丝织品;犍陀罗式、唐式、罗马式画风互相渗透的壁画……从西安到喀什,4450公里的丝绸之路沿线,发掘出数量惊人的古迹和遗址。这些文物熠耀着不同文明的光辉,也为后人释义了丝绸之路的内涵——
与其说丝绸之路是一条迤逦了两千一百多年的贸易商路,不如说是一部囊括了人类文明的煌煌巨史——中亚史、西亚史、南亚史、中国史、宗教史、贸易史、文明史……
“任何一部真正的历史,起点总是一堆又一堆的资料”。为了厘清丝绸之路的脉络,我只有溯到她的源头,执着于一段简短的史料之旅。
远在公元前6至7世纪时,欧洲人就知道以产绢著名的中国。据西方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记载,当时已有人到过“绢国之都”。公元一世纪的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在《博物志》中说:“(赛里斯)林中产丝,驰名宇内。丝生于树叶上,取出,湿之以水,理之成丝。后织成锦绣文绮,贩运到罗马。富豪贵族之妇女,裁成衣服,光辉夺目。”《博物志》中的赛里斯就是中国。这时候中国的丝绸就已远销到了罗马?是通过哪条路径销往罗马的呢?考古学家终有一天会为人们解答这些疑问的。
到了公元前二世纪,暴虐的秦帝国在农民起义的逆流中翻了船。汉帝国在《垓下歌》的尾音中,积聚了中原王朝的实力,统一了中国。汉武帝为了打败称雄漠北、搔扰中原农耕居民的游牧王国匈奴,派张骞出使西域,联络被匈奴人从河西赶走、而定居在阿姆河一带的大月氏人。
张骞九死一生,虽然没有搬来大月氏的兵,却使得汉帝国掌握了西域政治和地理的第一手资料。“知彼”的汉帝国清除掉了匈奴,这个祸患丝绸之路通畅的毒瘤。
随后汉武帝又派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。张骞此行的足迹也更为广远,到了大宛(费尔干那)、康居(以今塔什干为中心的游牧王国)、大月氏、安息(古代波斯帕提亚王国)、身毒(印度)等国。张骞的两次西行,打破了游牧民族对丝路贸易的垄断,使中国和中亚、南亚、西亚诸王国之间建立了直接的贸易往来。而且张骞带回的关于西方的消息,更褪去了西方飘缈的神话面纱。
经过张骞所开辟的丝绸之路上传来的东西,汉武帝所喜爱的大宛马自不必说,还有地毯、毛织物、蓝宝石、宝石、金银器、玻璃制品、珍珠、土尔其石、以及罗马、波斯的银币等,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汉帝国的物质生活。除此之外,西域的乐舞、杂技也传到了汉帝国。从史书中,我们已经可以寻到胡风缕缕的蛛丝:“灵帝好胡服、胡帐、胡床、胡坐、胡饭、胡空侯、胡笛、胡舞,京都贵戚皆竟为之。[6]”
紧踏张骞脚印走进丝绸之路的,是西汉末年的甘英——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走得最远的使臣。公元97年,西域都护班超派遣部下甘英出使大秦(罗马帝国)。甘英不辱使命,用自己坚实的脚步,测量了丝绸之路的大半段路程。还了解到从条支(阿拉伯)南出波斯湾,绕阿拉伯半岛到罗马帝国的航线。
张骞的凿空和甘英的远行,直接的结果就是中国、印度、西亚和希腊罗马四大古代文明结束了“各自为营,孤立发展”的格局。“黄河流域文化、印度河恒河流域文化同著名的阿拉伯波斯文化、希腊文化联结起来,从而成为东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[7]。”
写到这里,我的思绪不得不暂时逸出丝绸之路,飘向公元1500年,那片蔚蓝色的大海。
思维之所以在1500多年的时空亟速跳转,只因历史有太多惊人的相似。
欧洲史学家狄雅可夫评价张骞的“凿空”时说:其“在中国史的重要性,绝不亚于美洲之发现在欧洲史上的重要”。诚然,哥伦布的“美洲大发现”是人类文明史的一个里程碑,足可以与张骞的“凿空”比肩。但将“美洲大发现”置于最醒目位置的欧洲史页,喷溅了太多太多印第安人的鲜血。哥伦布,一个有胆有识有智有谋的人,却无法被后人久久仰视,尤其是饱受西方铁蹄蹂躏的东方。
汉以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,中国历史再次呈现混乱无序状态。走马灯似的,一个个王朝匆匆登场,又匆匆谢幕。主角的名字变来换去,但基本角色——汉帝国开辟的丝绸之路,却一直未改。丝绸之路这位勇士,在高僧法显骇人的恫吓中(“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,遇则皆死,无一全者。上无飞鸟,下无走兽,遍望极目,欲求度处,则莫知所拟,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。[8]”),曾走出过一个个奇迹。在刀光剑影中,另辟出一条路径,当然就不足为奇。
白驹一瞬。
到了公元618年,唐帝国在中国浩渺的历史中,以“一览众山小”的骄矜,阔步昂首踏上了封建社会的巅峰。与此同时,在漠北高原与匈奴相匹敌的游牧民族突厥,也建立了游牧帝国。在628年和657年,与汉帝国一样,唐帝国在国力强盛先后歼灭了威胁西域商道的西突厥,再次打通了陆上丝绸之路。由此唐的疆域扩延为“东至安东,西至安西,南至日南,北至单于府,盖南北如汉之盛,东不及而西过之[9]”。其势力不仅直接控制了西域诸王国,而且成为天山以北、葱岭以西广大区域内各个王国的宗主国。
丝绸之路顺着唐帝国的劲风,迎来了它的“黄金时代”。史载著名的丝绸之路通过河陇地区,将唐都长安和中亚、西亚、欧洲等地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,沿途市镇,又通过横向延伸,将丝路两侧更远的地区纳入丝路交通网络,故丝绸之路“在唐代已不是单独的一条、两条或三条连接中西的丝路,而是一个极其发达的网状交通体系[10]”。
通过这些错综交织的丝绸之路交通网,西方的珍禽异兽、珠宝香料、玻璃器皿供养了唐帝国的奢靡。中亚、西亚的穿著、饮食等生活方式,音乐、舞蹈等文化娱乐活动丰腴了唐帝国的风尚。唐朝的两京长安和洛阳,以及丝绸之路上的一些大城市如凉州,都纷纷呈现出国际都市的风貌。
孟德鸠斯说:“我们总离不开罗马人。今天我们在他们的首都也还是要离开新的宫殿去寻找废墟颓垣;就像骋目于万紫千红的草原的双眼,总爱看看岩石和山陵”。如果说,西方的历史散落在罗马的废墟颓垣里,那么中国的历史就深埋在长安的黄土之下。因为在同一时期的东方,与罗马帝国遥相睽望的,是曾创造了同样高度文明的汉帝国与唐帝国。他们的都城都恰在长安。
一声高亢的秦腔,吼醒了酣睡的古城西安。
西安,从汉帝国起被称之为长安。明帝国时期的公元1369年,将这座城市更名为西安府,从此西安的名称延用至今[11]。
淡金色的晨晖,将地表之上的西安城涂抹得金碧辉煌。而埋藏于地下的13个王朝,只能将昔日的金碧辉煌,压抑于墓穴的阴陬。这些王朝中,唐帝国无疑是最为显赫与光耀的。
长安城在唐帝国时期进入了它的黄金时代。史载,唐长安城占地841平方公里,其规模为现存西安城的九倍,总人口过百万。在长达289年的日光岁月里,长安城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国际都城[12]。
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,也是终点的长安,受世界瞩目的程度远远超过现代的欧洲。她是外域夷族懵懵懂懂的东方梦——九重宫阙、翰林学府、东西两市——蕴藏了他们哪怕耗费一生都掘不尽财富。英国人威尔斯在对欧洲中世纪与中国的盛唐进行比较感慨:“当西方人的心灵为神学所缠迷而处于蒙昧黑暗之中,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的,兼收并蓄而好探求的[13]”。
开放的长安,以宏博的大国情怀,包容了他们鸿鹄青云的远志,包容了他们迥异的生活方式,也包容了他们纷繁的宗教信仰。
万物之中,文明是最脆弱的,任何高度的文明都经不起它所面临的多重危险的威胁[14]。时间有时就是最残酷、最直接的威胁。
在时间的冲淘下,很多文明、很多宗教、很多民族都如同阳光下的微沤,“啪”的一声,就碎得无影无踪。偶尔,在某个晴天丽日,人们翻晒历史书籍时,它们会从哪一页突然滑落。在几万倍、几百万倍的放大镜下,它们于碑记、于墓穴、于史书,兀自鲜艳。
《永远的长安》,精致的画面不时哈出古墓森森的阴气。21世纪初,北周年间的三座粟特古墓,相继在西安出土。现在,我们只能从这些单调乏味的墓志碑拓背后,揣摩早已铸成史书黑白文字的,唐时粟特人的宗教信仰、生活、仕途与经商的大致轮廓----
“胡姬貌如花,当垆笑春风[15]”;“琵琶长笛齐相和,羌儿胡雏齐唱歌。浑炙犁牛烹野驼,交河美酒金叵罗[16]”……在唐帝国鲜艳至今的记忆——唐诗中,我们如临到一股飙劲的“胡风”,从王谢堂前,到市井酒肆,冲击着帝国的审美意识和生活方式。这股胡风一部分就是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,从遥远的中亚撒马尔罕裹挟而来的。
当然,胡风的盛行无不与执政者的开阔胸襟,及多样化的怀柔羁縻政策息息相关。唐太宗李世民(627~649在位)就曾说:“自古皆贵中华、贱夷狄,朕爱之如一,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[17]”。
粟特人,这个在中国历史辞典里都略显生涩的名字到底是什么?
中亚粟特(Soghd),“以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两河流域为中心,附带地涉及其周围地区”。“东面为中国东部、蒙古,西面为波斯,南面为印度、西藏,处于亚洲诸大势力之中央。[18]” 中亚粟特不仅是南北东西交通、贸易的十字路口,也是世界“文明的十字路口”。
以经商为业粟特人,在沟通东西方物质文明的同时,也传递着五彩缤纷的宗教信仰。粟特的宗教信仰,既有来自西亚的琐罗亚斯德教(中国人称其为祆教)、基督教的异端聂斯脱里教(唐代称为景教)、摩尼教。但这些宗教从来没有独占过中亚粟特信仰的天空。
人,是宗教信仰的载体。这些纷杂的信仰都随着粟特人东来的驼队,一路洒播到了中国。遗憾的是,它们都如昙花一现,最终枯萎为史书里一些拗口的名词。
很抱歉,我的史料之旅一直羁绊在盛唐。因为盛唐的海市蜃楼里,我隐约觑探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于是,我再次逡游于《新丝绸之路》精雅之极的声画中。掠过公元3500年前罗布泊的清漪,一路左顾右盼,最后撞进了长安东西两市的车水马龙。但,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在画面里出现。
我不禁惑疑,《永远的长安》真的海纳了时空概念里的“永远”吗?丝绸之路最后的驼队是中亚粟特一族吗?携带来的信仰种子,仅仅是佛教、祆教、景教、摩尼教吗?
不知何时起,《十字路口上的喀什》中的一个画面开始牵动我的思绪。“安拉至大,安拉至大,安拉至大……”艾提尕尔清真寺的“穆那乃”上,老阿訇抑扬的宣礼声,穿透蓝得如海般深邃、宁谧的晨霭,召唤着刚刚苏醒的穆斯林去做晨礼。“几个世纪以来,这个声音从来没有改变过[19]”——
从公元7世纪,当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商人踏上中国的土地,这种声音,每天五时,在喀 什、在西北角、在中国的各个地方就次第响起,一响,就迤逦了千年,从来没有改变过。这些阿拉伯人,和后继信仰伊斯兰教的波斯人、中亚人,就是我苦苦追觅的那个身影——丝绸之路最后的驼队——回回的先民——各色穆斯林。
为什么《新丝绸之路》在撷取丝绸之路上走过的文明时,独独遗漏了这些穆斯林带来的伊斯兰文明?是趋于一种探究文明时惯常的厚古薄今?抑或是伊斯兰文明对丝绸之路的影响,微不足道到可以忽略不计?更或是恃着自己文明的博大厚重,对后起新秀伊斯兰文明的不屑,从而导致的无识及无知?
文明是什么?仅是博物馆陈列的古董?学者案牍上无解的怪异文字?
诚然,伊斯兰文明没有像佛教一样,留下一窟一窟的壁画供后人观瞻、咨嗟。也没有像粟特人那样,出现过转动历史车轮的人物,如发动安史之乱的河北叛将安禄山……那么伊斯兰文明巨庞的彗尾究竟以怎样的方式,横扫起丝绸之路的尘尘埃埃?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