能够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说几句话，我感到很荣耀，同时，也感到很忐忑，不知道什么样的一些话，才该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可以说的。刚才马非让我代表青海作家，这个我实在不敢当，所以，今天我的发言，还是作为张承志老师的一个读者，向张老师表达敬意，同时，作为一个写作者，也向张老师表达一份感激之情吧，因为，当自己走向写作之路的当初，正是因为有了像《黑骏马》、《北方的河》这样的优秀作品的滋养，才使得自己吸吮到了真正属于文学的养分，直到今天，每每捧读这些作品，依然能够被那难以言表的文学之美所陶醉，因此也一直努力着企及这不敢企及的文学理想。

我今天的发言题目是，世纪末重读《黑骏马》。算是一篇漫谈或者随想一类的文字吧。虽然在前天就拿到了张老师的新书《涂画的旅程》，但这是一本必须去细读的书，有待去慢慢品味，一点点消化。所以，今天我想说说我和《黑骏马》这部大书相遇的奇迹和喜悦。

之所以用“世纪末”这个词汇，是因为当重新捧读这部大书的时候，第一次相遇这部大书的情景虽然历历在目，但也显得是那样的遥远，恍若隔世。而这部大书所呈现出的那些大美，在这个时代，同样是那样的遥远。那时我还是中学生，是在《连环画报》上看到这部作品，那一对在汽车拖斗的羊毛垛里紧紧相拥再一起，陶醉在爱情之中的少男少女，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。后来看到了《十月》杂志，我是躺在羊圈一侧的羊粪堆上，心潮澎湃地读完了这本书；再后来是藏文翻译版的《黑骏马》。

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，并不单纯是时间意义上的，似乎也不是一种思念或者回忆，而更多的却是一种隐隐的伤痛。因为，那样美好的一切，正伴随着一些急功近利的物质追求，正在迅速消失，拂面而过，逝而不返。

重读《黑骏马》，感觉到了它沉甸甸的分量。这部成书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著作，只是目睹了那时候刚刚开始的草原家庭承包制，作者便先知先觉地预言了草原今天的现状，对定居点的出现，敏感地表现出了担忧。是的，伴随着定居点的出现，伴随着草原的承包到户，首当其冲地消失了的，就是骏马，也就是被游牧民族的古老民歌赞颂不止的，承载着草原文化的心律的，被这部叫《黑骏马》的大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在表示怀恋和纪念的马，从草原上消失了。因为，当经济效益成为一种衡量标准的时候，肉不能食，皮毛不能用的马，反而显得怪异和多余，尽管在牧人心中，马的地位是那样的不能替代。就拿有着广袤草原的青藏高原来说，马是这一区域当然的主人，这片土地是它们不可颠覆的领地。即便在50多年前，青藏公路就修通了，汽车介入了这片土地，即便如今铁路也开通了，火车向着它们呼啸而来，但它们的地位依然没有受到威胁，尽管公路和铁路、汽车和火车十几倍、几十倍地超越了它们曾经在这里创造的速度和耐力，但它们尊贵而高傲的形象，就像是曾经功绩卓著的一代宗师一样，不会被一个更为强大的后来者所替代，它们在高原藏民族心目中，永远像一座雕像或一座山峰一样岿然不动。但是毕竟，它们就这样慢慢消失了。试想，一匹骏马或者一个骑手，一个在“达赖喇嘛的赛会上，它七十三次跑第一”的骏马或者骑手，忽然没有了马，没有了能够驰骋飞奔的赛马会，如果他们再看到摩托车在草原上大行其道，这种完全由机器驱动，没有了生命和情感的东西替代了马的时候，那种痛苦，一定会痛彻心扉。

随之消失了的，便是牧歌。也就是这部大书一开始就提到了的牧歌。尽管，伴随着草原旅游业的发展，新式的牧歌纷至沓来，每一首牧歌几乎都在高唱白云、鲜花、姑娘和醇酒。甚至充满了“欢迎你到草原来”这样的充满了迎合讨好，阿谀奉承的词句。但真正的牧歌却在消失，因为能够聆听这些民歌的骏马正在消失，这些来自牧人心绪的朴素民歌也便有了与马一样的命运。但是，只要了解草原，了解牧人的内心，依然能够从那些被包装得花里胡哨的新式民歌里，听到民歌原本就有的某种质朴的东西。欢乐愉快、高亢嘹亮，似乎都是这些牧歌的表象，其实，在那欢快跳跃的音符后面，巨大的痛苦被包裹在最隐秘最核心的位置，每一次的引吭高歌，都是对痛苦的一次掩盖和埋葬。

骏马消失了，牧歌消失了，随之消失的，难道是爱情？记得在几年前，到影院去看美国大片《泰坦尼克号》，这是一个把爱情故事嫁接在一场巨大灾难之上的电影。当银幕上出现男女主人公立在巨轮的船头，在漫天朝霞之中相偎相依的画面，我立刻感到这个画面似曾相识，我甚至断言这是一个有剽窃之嫌的画面。是的，这个令人心潮澎湃的画面，就在《黑骏马》这部大书之中，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壮丽的黎明啊！张老师写到这段情景的时候，用到了两个词句：醉人的开始，难忘的开始。而实际上，这美好的事物，宛若一次激情的燃烧，绚烂多彩是它的开始，也是它的结束。

非常感谢在我懵懂地涉足文学的起初，与《黑骏马》这样的大书相遇，使我的文学之路一开始就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。我一直认为，《黑骏马》是文学经典的教科书，特别是在当下，在这个文学被影视要挟的时代，《黑骏马》这样的大书愈加显示出文学所特有的厚重和大气。青海人民出版社在这个时候出版这部大书的单行本，显示出了一种果决的文学态度和一种勇气，作为这部大书的作者，则是以这样的方式，警醒和校正着这个时代，这个时代的文学。

《黑骏马》在这个时代有着伟大的象征意义。